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由十七、十八世紀英國反三位一體論
反省聖經與傳統之關係

 

作者:余創豪

美國思科公司心理測量師(Psychometrician),擁有Arizona State University的心理學博士學位,專門於統計、測量與研究方法,現于Arizona State University
修讀哲學博士,專攻宗教與科學之關係。

http://seamonkey.ed.asu.edu/~alex/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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版權聲明

 

引言

過去幾十年,基督教會經常舉出英國著名科學家牛頓來作為福音見証,以顯示基督教信仰與科學可以融合一起,可是,牛頓能否代表基督教信仰,仍是有待討論。十七、十八世紀的英國,出現了一股反三位一體論的潮流,其中三位代表人物,就是物理學家牛頓、數學家雲斯頓(William Whiston)和神學家簡奇勒(Samuel Clarke),雲斯頓和簡奇勒都是牛頓的晚輩,深受牛頓影響,他們三人都有一個共通點,就是要摒棄傳統、尊重聖經、回復原始基督教(Primitive Christianity),這種精神與宗教改革的「唯獨聖經」一脈相承,雲斯頓甚至自比為馬丁路德,可惜,他們在聖經與傳統之間失去平衡,結果思想傾向異端。遺憾的是,有些回教作者更以牛頓的言論來作為反對耶穌具有神性的証據(Zahoor, 2000)。

牛頓、雲斯頓、簡奇勒、與其他牛頓追隨者,被統稱為牛頓主義(Newtonianism)學派,牛頓主義的含意十分複雜,而且相當有「彈性」,換句話說,在不同年代對不同的人,牛頓主義有不同的重點。牛頓主義包括科學、哲學、神學三個範疇,在十八世紀,牛頓主義被視為一種嶄新的科學方法,這種科學方法基於牛頓的兩部巨著:《數學原理》(Principia Mathematica)和《光學》(Opticks);在十九世紀牛頓主義幾乎等同古典力學(classic mechanics),就是那統攝萬象的萬有引力,當時基督徒科學家麥克斯韋(John Maxwell)研究電磁力,他認為自己的體系屬於牛頓主義;在二十世紀初期,牛頓主義被當成是跟愛因斯坦相對論分庭抗禮的宇宙觀;在二十世紀中期,提倡量子力學的波爾(Niels Bohr)則認為:牛頓主義是一種以因果關係去描述自然現象的科學哲學,跟量子力學打破傳統因果推論的哲學大相逕庭(Hall, 1988)。

在宗教方面,牛頓主義被看成為自然哲學(natural philosophy),在牛頓的物理系體系中,空間、時間、質量都是絕對的,由此簡奇勒推論出神的存在(Baker, 1932; Shapin, 1981)。這以自然奧祕來証明上帝存在的宇宙論証(cosmological argument),至今護教學和福音書籍仍然沿用。反三位一體論並不是牛頓主義的核心,但與自然哲學息息相關,牛頓體系強調經驗和理性是探索自然所必需的,牛頓正是基於經驗和理性,大膽地打破了古典希臘物理學的傳統(English, 1999);在神學方面,牛頓主義者亦訴諸經驗和理性。
在這篇文章中,我將注意力集中在牛頓主義的宗教層面。本文的目的,是以歷史角度簡介牛頓、雲斯頓和簡奇勒的反三位一體論,並且分析我們從當中可以學到什麼功課。

牛頓

一八三一年為牛頓撰寫傳記的 David Brewster,認為牛頓的信仰合乎正統(Cited in Pfizenmaier, 1997),其實,當時許多關於牛頓的資料尚未面世,在牛頓過身之後,他許多未曾發表的遺作經由 Thomas Pellet 編輯出版,可是在許多地方 Pellet 加上這幾個字:「不適宜出版」(not fit to be printed),換言之,有些東西被刪掉了。經過百多年後,牛頓的作品才陸續面世,一九三六年,經濟學家凱恩斯(John Keynes)購買了大量牛頓的原始手稿,並且將它們捐給劍橋大學(Cohen, 1960)。故此,在過去幾十年,學者漸漸對牛頓的宗教思想改觀。

近代科學歷史家威斯科(Westfall, 1993)認為牛頓的神觀接近公元四、五世紀的亞流派(Arians),但是神學家 Pfizenmaier(1997a)卻區分開早期牛頓與晚期牛頓的神觀,他認為早期牛頓接近亞流,晚期牛頓則接近俄利根(Origen),他甚至認為牛頓並不算是異端。然而,即使根據Pfizenmaier對晚期牛頓的描述,牛頓的神觀仍然跟正統的三位一體大有出入。

大約在一六七零年期間,牛頓認為聖子並非自有永有,耶穌和天父並不是在本體上同歸於一(ontologically one),他認為《約翰福音》第十章第三十節所說的「我與父原為一」,無非是指天父將特殊使命託付耶穌,所以他們祇是在目的、心意上合一。牛頓認為在第四、五世紀之後,歷代教父都削足就履來翻譯、解釋聖經。

大約在一六九零年那段時期,牛頓再也不反對聖子自有永有,但他認為聖子的權威來自聖父,所以基督不應該接受人的敬拜,基督徒不應該向耶穌禱告,要求他作中保。

一六九零年,牛頓撰寫了一篇文章,題目是:《兩處明顯被扭曲的經文之歷史研究》(A historical account of two notable corruptions of Scripture),第一處經文出自《約翰一書》:「這藉著水和血而來的就是耶穌基督,不是單用水,乃是用水又用血。並且有聖靈作見証,因為聖靈就是真理。作見証的原來有三,就是聖靈、水、與血,這三樣也都歸於一。」(5:6-8)牛頓譴責聖經譯者故意將「作見証的原來有三」翻譯成「在天上的原來有三」,來暗示三位一體的教義。

第二段經文源自《提摩太前書》:「大哉!敬虔的奧祕,無人不以為然,就是神在肉身顯現,被聖靈稱義,被天使看見,被傳於外邦,被世人信服,被接在榮耀裡。」(3:16)牛頓認為,「神在肉身顯現」的「神」,原意並不是指耶和華,但是譯經者將它翻譯成「神」,是為了符合基督具有神性的教義。

這篇文章又名叫《以撒牛頓爵士給予利革先生的兩封信》(Two letters of Sir Isaac Newton to Mr. LeClerc),因為牛頓委託哲學家洛克(John Locke),將這篇文章送到歐陸的出版商利革先生,打算以法文發表,但最後因為內容過於敏感而告吹(Austin, 1970)。
牛頓是劍橋大學魯卡斯數學教授(Lucasian Professor of Mathematics)與聖三一學院的院士,劍橋大學接受聖公會對三位一體的詮釋,大學當局要求教職員宣誓信服聖公會教義,而身為聖三一學院的院士,牛頓更被要求在接受聖品的情況下宣誓(oath under ordination),牛頓屢次拒絕聖品宣誓,於一六七五年他甚至情願不接受皇家學院的薪水。終其一生,牛頓對自己的反三位一體論保持低調,劍橋大學和聖公會亦沒有苦苦相逼(Westfall, 1993)。可是,牛頓的繼任者威廉雲斯頓就沒有那麼幸運了。

雲斯頓

牛頓退休之前,他一手提拔雲斯頓來繼承魯卡斯數學教授這光榮的職位,雲斯頓在科學和神學上都深深服膺牛頓,難怪為雲斯頓立傳的 James Force(1985),將書名定為【威廉雲斯頓:誠實的牛頓主義者】(William Whiston: Honest Newtonian)。

雲斯頓解釋聖經的方法跟牛頓一樣––參照原文字面意思、輕視傳統,但和牛頓不同的是,雲斯頓大膽地宣揚反三位一體論,一七零八年,他打算撰寫一些關於這個題目的文章,他寫信給約克郡的主教團,問他們怎樣寫才能夠引起教會人士的注意,主教團建議他不要出版這類著作,雲斯頓不顧一切而寫下了《對研究神聖的建議》(Advice for the study of Divinity),這篇文章後來收錄於他的書籍(Force, 1985);一七一一年,雲斯頓再接再厲,出版了【復興原始基督教】(Primitive Christianity Revived)一書(Campbell, 1991)。
雲斯頓繼承牛頓傳統,就是「以經解經」(Scripture validates Scripture),他鼓勵信徒不要太注重釋經書籍,應該要將焦點放在原文的意思,他舉出這個譬喻:「有那位具有常識的人,會倚賴英女皇伊麗莎白時代的作品、文章、經典,來作為詮釋英皇亨利三世、愛德華一世時代英國教會信仰行為的証據呢?……他可以直接追溯那個時代的原始檔案。」(cited in Force, 1985, p.108)

在這個以經解經的大前提下,雲斯頓認為「三位一體」的說法,從未出現在任何一卷聖經中,他認為三位一體是公元第四、五世紀亞他拿修(Athanasius)歪曲聖經的謬論。雲斯頓又指出:當時亞流派主張耶穌是被造的,亞他拿修說尼西亞會議否定了耶穌是被造的說法,但是雲斯頓說自己檢閱過尼西亞信經(Nicene Creed)的文獻後,發覺到參與尼西亞會議的教父,從來沒有譴責亞流派那個主張,所以他認為亞他拿修歪曲史實。

雲斯頓的言論引起了劍橋大學的關注,由於他的信仰跟聖公會不吻合,所以被革職。他認為自己是新馬丁路德,秉承著回復初期教會真理的使命,他亦是「千禧年論者」,認為末世很快就會來臨,自己就是主再來之前最後一棒的跑手。牛頓只將其三位一體的看法作為個人信仰,他不喜歡雲斯頓公開地反對三位一體,牛頓離開教授職位之後,仍然是皇家學院的會長,他恐怕雲斯頓這種高姿態遲早會連累自己,所以牛頓不但沒有支持雲斯頓,反而公開譴責他(Force, 1985)。

簡奇勒

簡奇勒是神學家,亦是聖公會西敏寺的教區長,他和雲斯頓同一輩,比牛頓晚一輩,雲斯頓形容簡奇勒是牛頓「推心置腹的朋友」(a bosom friend, cited in Pfizenmaier, 1997b, p.77),當牛頓打算將自己的【光學】(Optics)翻譯成拉丁文時,他將這任務委託了簡奇勒,由此可見牛頓對簡奇勒的信任(雖然羅馬帝國很早已經滅亡,但是拉丁這古典語文,仍然是當時學術界的共同語言)。

當時一為名叫 Hooker 的作者說:即使有一萬個大公會議說出違反聖經的說話,聖經仍然擁有最後權威。簡奇勒大力支持這種說法(Pfizenmaier, 1997b),他認為自己的反三位一體論完全合乎聖經。他又認為:在尼西亞會議之前,東方教會和西方教會的教父,都相信耶穌比天父次一等。一七一二年,簡奇勒出版了【三位一體的聖經教義】(The Scripture doctrine of trinity)一書,在書中他將自己的理論建基在自己對聖經的詮釋,而不是以傳統的解釋為依歸(Campbell, 1991)

現代學者Pfizenmaier認為:跟牛頓一樣,簡奇勒並不算是異端,雖然他的神觀與亞他拿修大相逕庭,但是跟東正教十分接近。

簡奇勒列出了三十五條命題來闡釋自己對父、子、聖靈的看法,限於篇幅,我不能逐一列舉,在此我祇是舉出兩條與傳統三位一體不同的地方:

第二十五條:有時新約聖經稱呼「子」為「神」,原因不是基於其形而上本質(metaphysical substance)或者神性,而是由於他相對於我們的特質和神聖權威(父與子溝通)。

第三十二條:沒有任何經文清楚地表示聖靈的位格是「神」或者「主」(cited in Pfizenmaier, 1997b, pp.6-7)。

Pfizenmaier將簡奇勒三十五條命題,概括為以下五條命題:
  第一, 在聖經語言中,「神」幾乎常常指「父」,縱使用於「子」,最後仍然是指向「父」。
  第二, 子並不是自有,也不是被造的。
  第三, 子在本源上從屬於父,聖經裡面描述耶穌具有神性的經文,應該理解成子運用父的權柄和能力。
  第四, 聖靈出自父。
  第五, 敬拜至高者只用於父(Pfizenmaier, 1997b, pp.104)。

簡奇勒的言論引起廣泛爭論,當時指摘他為異端者大有人在,但跟雲斯頓不同,他並沒有受到革職,因為社會風氣開始漸漸容忍不同意見,他一直保著西敏寺教區長的職位,直至逝世為止。但是,因為反三位一體思想,他失去了成為坎伯雷特大主教(Archbishop of Canterbury)的機會(坎伯雷特大主教是聖公會的最高領袖)(English, 1999)。

牛頓主義的貢獻

我無意在此抹黑牛頓主義,事實上,正如我在開首所說,牛頓以精密科學探討宇宙奧祕,從而加強了証明上帝的宇宙論証。一六九二年,簡奇勒在玻意耳(Boyle)講座中,將牛頓體系的自然哲學發展成影響深遠的護教學系統(Shapin, 1981)。根據牛頓力學,宇宙的空間、時間、質量都是絕對的,宇宙要由無而成為有(created ex nihilo),就必須有上帝;而且,宇宙天體之間,「動者」恆動,「靜者」恆靜,上帝就是首先推移「動者」的第一人;還有,上帝是承托萬有的主宰,當宇宙天體發生不尋常的問題時,上帝會主動介入;科學理論揭示出自然結構複雜無比,科學不能解釋的奧祕,其背後就是無所不能的神。
在文章開頭我提過科學家麥克斯韋,他不但在電磁力學上服膺牛頓主義,在神學上他亦是牛頓主義者,他認為科學對自然界的發現,顯明上帝是絕對的完美者。當今基督徒哲學家萊斯里(John Leslie, 2002),以分毫不差的宇宙力常數,論証人擇原理(Anthropic principle),其部分基礎是牛頓的古典物理學。

牛頓主義的護教學,並非無懈可擊。與簡奇勒同時代的日耳曼哲學家萊布尼茲(Leibniz),批評牛頓體系的上帝好像一個拙劣的鐘錶匠,需要定期為走慢了的時鐘上鍊(Shapin, 1981);科學歷史家威斯科(Westfall, 1993)擔心牛頓的機械宇宙觀傾向自然神論(Dieism);哲學家維希(Allen Verhey, 1995)認為:牛頓以上帝來解釋科學無法解釋的自然現象,將上帝貶為「填補空隙的上帝」(God of the gaps),當科學成熟到可以破解以往的謎團,上帝的陣地就漸漸縮小。不過,這些都不是致命的弱點,限於篇幅,我不想在這裏詳細討論牛頓主義護教學的優點和缺點,無論如何,牛頓主義引起的爭論,令護教學者逐漸修補漏洞,發展出更令人信服的論証,牛頓主義者實在功不可沒。

結論

第四、五世紀亞他拿修與亞流爭論三位一體時,都曾經利用政權的力量排斥對方;十七、十八世紀的英國,教會權力膨脹無比,大學教授的去留取決於其信仰。以上兩點在今天已不合時宜。今天,基督徒應該抱著「不以人廢言」和「不以言廢人」的態度,雖然牛頓主義有值得商榷的地方,但是牛頓無疑是傑出的科學家,由他的科學而發展出來的護教學,對基督教具有正面的影響。

牛頓、雲斯頓、簡奇勒的宗教思想,其來有自。在十五世紀的文藝復興運動中,人文主義者強調重返古典文獻,十六世紀的宗教改革,鼓吹摒棄傳統、「唯獨聖經」,牛頓主義正是這種風潮的延續(Gregory, 2001; Pfizenmaier, 1997b)。

由於三位一體的爭論,在十七、十八世紀時,聖公會高派(High Church)十分敵對牛頓主義者(Stewart, 1981),例如高派神學家哈欽森(John Hutchinson)不但批評牛頓主義者的反三位一體論,他甚至批評牛頓的自然哲學傾向泛神論(pantheism)(English, 1999);循道會的創始人約翰衛斯理亦反對牛頓主義,不過,衛斯理並沒有詳細說明他反對牛頓主義的原因(Schofield, 1953)。但是,從衛斯理的講道和寫作風格中,我們可以知道衛斯理是聖經與傳統並重。Ted Campbell(1991)整理衛斯理的著作,寫成了【約翰衛斯理與基督教古典傳統】(John Wesley and Christiania Antiquity)一書,顯示出衛斯理的信仰如何跟傳統銜接,在衛斯理作品中約三百個地方,他旁徵博引歷世歷代教父的著作、大公會議的信經。他引用的包括使徒信經、奧古斯丁(Augustine)、聖金口若望(Chrysostom)、愛任紐(Irenaeus)、耶柔米(Jerome)、殉道者游斯丁(Martyr Justin)、俄利根(Origen)、特土良(Tertullian),還有牛頓主義者極不喜歡的亞他拿修!

現在回顧牛頓主義者的歷史,我不禁聯想到自己從前的經歷,筆者在年少時曾經參加過一所主張摒棄傳統、尊重聖經、回復初期教會樣式的教會,當時教會領袖以激烈的言論去妖魔化奧古斯丁、加爾文等教會先賢。其解經方式十分簡化:「凡是聖經說過的就要跟隨,凡是聖經沒有說過的就要反對。」可是,如果按照這種邏輯,那麼「三位一體」就是不合聖經了,因為「三位一體」這個詞語從來沒有在任何經文出現過。如今,我比較認同約翰衛斯理的態度,對傳統墨守成規固然是危險,但是,將歷世歷代聖徒的神學思想束之高閣,而認為自己的詮釋才最正確,那就更加危險!

參考書目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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