書評:新新後現代神學──海曼的穿越情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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版權聲明
The Predicament of Postmodern Theology: Radical Orthodoxy
or Nihilist Textualism?
作者:Hyman, Gavin
出版:Louisville, Ky.: Westminster John Knox Press 2001, 176pp.
雖然書名是「後現代神學的困境」,但蓋文.海曼(Gavin Hyman)這本二OO一年問世的著作,並不是又一番對後現代思潮的鞭撻或嘲笑。相反,海曼是要比一眾後現代神學議程走得更遠,不是唐.庫比特(Don
Cupitt)的非實在論(書中稱為「虛無文本主義」(nihilist textualism)),不是馬可.泰勒(Mark
Taylor)的反/神學(A/theology),也不是近年在英國劍橋冒起,以約翰.米爾班克(John Milbank)為代表的激進正統主義(Radical
Orthodoxy,簡稱RO),而是借用法國理論家米歇.迪雪圖(Michel de Certeau)的觀念,不斷的穿過(move
through),不斷的遠行。
雖然作者對RO和虛無文本主義皆作出批評,但明顯他與前者更為親和,至少他跟前者搭通頻道,多處對RO的診斷表示認同。相反,作者批評庫比特還是活在現代主義的框框裡,以為RO也是「活躍非實在論」(active
non-realism)(頁62),沒有注意到,其實RO根本否定了現代的「實在論/非實在論」的框架。
不過,作者同樣對RO的議程保持距離,因為他察覺到米爾班克同樣是「打稻草人」(頁6),並且在否定了現代神話之後,有掉落另一個神話的危險。米爾班克所攻伐的,是尼采的虛無主義,因為它背後的本體論,引伸出暴力的倫理(頁113)。可是,尼采真的以為自己在談論真相嗎?兩個閱讀方向-自信為真理或自覺為虛構,作者分別稱為「形上虛無主義」(metaphysical
nihilism)和「虛構虛無主義」(fictional nihilism)。海德格便取前者,以尼采為「最後一位形上學家」(頁100),可是,德勒茲、德里達、吉安里.瓦蒂莫(Gianni
Vattimo)等,都不認同海德格的詮釋。瓦蒂莫便不認為尼采相信永劫回歸是一種對現實的描述(頁102)。米爾班克認為,虛無主義拒絕依附傳統,可是那只是前者的閱讀方向,虛構虛無主義剛剛相反,由於削弱了自身的本體論位置,開放了對傳統委身之路(頁114)。
海曼這本只有百來頁的著作,內容卻出奇地豐富。正如作者所說,後現代神學家都是「敘事」神學家(頁23),並且用游說來取信(頁66),作者也不例外,他也在敘述後/現代,敘述後現代神學,並且透過修辭來進行游說。在作者的敘事中,有幾點是特別動聽的,值得大家去注意:
01 敘事回來了
第一,作者視後現代為回歸的舊模態,而非新的時代。作者認為,我們早已活在一個稱為「後現代」的文化狀況之中(頁10)。他引用李歐塔的話:後現代不是一個時代,而是一個模態(mode),或者說,後現代是一種情感(sensibility)(頁12)。現代是要統攝現實的慾望,手段是理性與科學,它是排他的和壓迫性的。可是它並不穩定,被排斥的或是被壓抑的會回來,後現代不是現代之後,而是那一直被壓抑的回來。同樣,德里達也不是說,形上學和話語中心主義結束了,而是閉上了(closure)(頁13)。因此,被壓抑的,永遠在那裡,這很有精神分析的味道。
那麼所壓抑的是甚麼呢?李歐塔指出,後現代是現代性所壓抑的敘事模態的回歸(頁15)。他又提出「元敘事」(meta-narrative)的觀念,那是所有小敘事(petit
récit)合法位置的仲裁者,實現了現代宰制現實的慾望。如今元敘事不再,只有小敘事。對於現代抬舉理性與科學模態,壓抑敘事模態,還是尼采攻擊得最深。他認為,真理只是虛構,它的虛構性已被忘記(頁19)。
面對元敘事,其實後現代有不同的反應。李歐塔聲稱元敘事結束了,可是,這個宣告本身就是元敘事。這一點,李歐塔和跟隨他的庫比特也注意到(頁25)。作者認為,他們只是「沒有主體的笛卡兒主義」,思路跟笛卡兒沒有兩樣(頁23)。回應這種自相矛盾,米爾班克認為,與其宣告元敘事結束,不如宣告它的無可避免。這樣,所結束的不是所有的元敘事,而是「世俗理性」這一個元敘事,它的終結讓路給「基督教神學」這一個元敘事的回歸。(頁28)如此,庫比特和米爾班克都接受敘事性。前者是在一個實在論/非實在論的框架下,由標誌著實在論的自由主義,躍進非實在論並以「表現主義者」(expressionist)(頁23)自居,否定宗教的獨一性和統一性。後者則以神學取代世俗理性,並認為所有知識皆敘事知識,這裡沒有一個現實要處理,沒有要解釋的(自然科學框架)也沒有要理解的(人文科學框架),這裡只有敘事(頁27)。對於RO來說,我們只能敘述一個社會現象,並且只能在更大的脈絡裡敘述它。這裡的敘事,更加接近後自由主義(post-liberalism)的傳統。作者如米爾班克般重視敘事的脈絡性,但他堅持要在沒有元敘事的情況下完成這項工作,這一點下文再述。
02 現代是神學異端?
第二點值得注意的,是作者對現代二元對分思想模態的溯源。RO跟隨巴爾塔撒(Balthasar),視現代的開端為一個十四世紀的神學轉向,乃是對亞奎那神學本體論的離棄。作者同意這一點,但不同意RO認為現代是異端式的「錯誤轉向」,而是一個學術上所出現的一個破口,主張我們仍要繼續前行。(頁33)
巴爾塔撒指出,亞奎那認為存有(being, esse)只是「從神而出」,神對於存有具優先性,神與一切存有都不同屬,一切對神的言說都是類比的,即是說,不全對,但有點對。可是,一二五○年代阿威洛伊主義(Averroism)興起,之後司各脫(Duns
Scotus)接受它,他把「存有」同樣地用來指涉創造者與被造。這樣做有兩個結果:一、「存有」比神更優先,神與人同樣是存有,只是程度不同罷了,神因此失去了本體論的超越性。二、同時,神人之間有一個形上學的無限距離,如此,一個本體論的超越,轉換成為一個認識論的超越。正是因為神與人在存有上失去了差異,類比反而成為不可能。因此,司各脫同時把神拉近了(本體上)和拉遠了(認知上)。
如此,存有成了先驗的,神成為形上學的對象,禮儀、敘事、類比,讓位給指涉、科學和再現(頁37)。再現(representation)
成了絕對的東西,從而產生主體和客體的區別,客體需要主體去感知和再現。這樣,作者指出,原來司各脫才是現代的創建人。日後的康德和希克(John
Hick),也是跟隨他的。神的不可知性,對希克來說是指存在上的,不再是本質上的。這樣,神的超越性,使祂越來越不真實。
為甚麼RO反對現代呢?因為米爾班克認為,現代就是司各脫的反神學走向,因而是「異端的、偶像的和世俗的」(頁49),RO要做的是制勝現代,而不是發展現代;而且,只有神學才是唯一可以制勝現代的後現代。米爾班克批評道,康德肯定界限以外的他者,但知道這他者的內容;可是,他怎知道有限一定不能推及到界限以外之地呢?他的肯定是教條式的,他正正相信自己知道永恆是甚麼。(頁50)如果所知的僅限於有限,與無限隔斷,我們又怎知道這所知的不是主觀的,而無限不是一種投射呢?(頁51)RO的立論是,在之所以在,在於其多於所是(all
there is only is because it is more than it is)(頁69)。他們的邏輯是:元敘事造就了本體性超越,本體性超越造就了參予,而參予造就了類比。
03 由虛假到虛構
第三點值得注意的,是作者的答辯,他為RO辯護,然後再為虛無主義辯護。首先,RO不是非實在論。維根斯坦曾說,觀念論(即非實在論)和實在論都相信自己可以為世界的本質說些甚麼(頁56)。非實在論相信,一切的再現只是再現的再現,這個「只」字,也是相信自己在談論真相。米爾班克曾說,「他的工作是要『說服』別人出於『文學口味』而認定基督教所講的故事更動聽。」(頁165,註31)。RO的Rowan
Williams則說,「語言是人用來跟環境打交道(negotiating)的東西,是找路走,而不是以再現的問題為中心。」(頁60)海曼批評庫比特誤解RO時,指出實在論/非實在論的框架,以再現作為關懷,同時也抗拒他者,那是一個「在場」有優先性和再現作為「在場」之表現的現代範式。它相信「在場」就是真的,不在場就是沒有東西,沒有東西就叫作缺席(頁63)。這麼說,庫比特的框架可說是「現代」後現代主義,骨子裡仍然很笛卡兒。
如果RO只是在敘事,不是再現,同樣,虛無主義也不是在再現。海曼提出的「虛構虛無主義」,是虛無主義的貫徹。當虛無主義要再現時,它沒有反省自身,它還是哲學的實在論、現代的高漲。可是,虛無主義要再現的是甚麼?是「純粹」的虛無主義。可是,後者並不可能再現,沒有東西若被再現的話,那麼再現本身便是虛構的了。既然沒有東西,再現便只能沉默,可是沉默無言亦是「片語」(李歐塔語)!一但意識到追尋純粹虛無主義的不可能,便進入虛構虛無主義,是為由形上學走向虛構的「離開運動」。(頁105)
04 「不是這個……不是這個……不是這個……」
最後亦是最重要的,當然便是海曼如何建構他的第三條路。由於還是用再現框架,庫比特的方案不在考慮之列。那麼RO為何不可取呢?為何必須拒絕元敘事呢?作者提出兩個原因:一、神學元敘事又是唯我獨尊;二、這種元敘事有不穩定性和從內部解構的情況(頁6)。
作者指出,RO雖然反對現代二元論,卻處處流露另一種二元對立,一種前現代的二元論:神學優先於哲學,神聖優先於世俗(頁72)。元敘事本身就是暴力的,它要定位(position)別人,把被定位的話語扭曲和施暴,共冶一爐,沒有他者。他批評,米爾班克缺少後現代作者的遊戲性格,言語又溫馴又沉重,而且充滿全知、理性和護教的色彩,這通通都是神話系統的特色。
米爾班克說,基督教內在有一種後現代性,作者批評說那肯定不是內在的,而是被建構的。作者指出,其實是米爾班克在重讀教義,他的說服力並非源自「基督教話語」,而是他那隱藏的理論、「米爾班克式」的元敘事,正在補充基督教敘事。米爾班克的反哲學神學,本身就是某一哲學所定位的,那裡是海德格─德里達─維根斯坦的空間(頁89)。作者又說,米爾班克的爭戰式敘事,也是為另一個元敘事所補充,那就是虛無主義,他的戰鬥策略無非是虛無主義的。
海曼認為,元敘事必須從外面補充,提醒其虛構性(頁66)。他不認為元敘事是必要的,雖然它有回歸的可能,但它並不穩定。如果元敘事不是必要的,虛無主義便不是必須被棄的了(頁69)。他認為,虛構虛無主義需要神學的補充,神學亦需要虛構虛無主義的補充。那是一個終極優先性被無限推延的空間,一個神學並虛無主義的空間(頁114)。因為,虛無主義使形上學之上帝死了,讓出空間,使信仰之上帝的回歸成為可能。作者又提出創造與虛無的關係作類比:沒有虛無無從掌握創造,而且,虛無不是一次性地被克服,所有被造都有「走向虛無」的傾向。這顯然是奧古斯丁的創造神學,一種直線的時間觀。
最後,海曼引入迪雪圖的概念,提出不斷的「非此……非此……非此……」,這個運動受著一個不可命名、不可再現的他者所引動,這個他者就是純粹虛無主義。這裡的邏輯是「非此/非彼」,不同於現代的「非此/即彼」,或是「現代後現代主義」的「亦此/亦彼」(頁119)。雖然迪雪圖和泰勒都是談論「非此/非彼」,都存在著他者,但泰勒只肯定了「否定」,卻拒絕涉入,最終只能被放逐到沙漠(頁127)。相反,迪雪圖要求我們回到肉身、群體,而不是走到沙漠。海曼的方案是:「亦離開亦回歸……亦虛無主義亦上帝……亦始亦終……亦反/神學亦神學……」(頁22)。不是RO的「上帝之城」,不是庫比特的實現終末,不是泰勒的沙漠,而是被逐到一個「中間地帶」(頁148),沒有終站,只有中途站。
由此可見,「後現代」作為模態,也不是單一的模態,它的內部存在著矛盾而競逐的敘事,評論它時根本不能一概而論。它可以是高呼一切皆相對,可以是打倒一切傳統,也可以是破除偶像,或是對「他者」的執著。至於「所有知識皆敘事知識」或者「終極優先性被無限推延」是不是你那杯茶,海曼的敘事又是否動聽,那就留給讀者們去選擇了,畢竟後現代就是一個只有口味的世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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