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與陳特先生對談

 

 

作者:周保松

電郵:pochungchow@yahoo.com.hk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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版權聲明


教授哲學三十年,啟迪學生一代又一代,終以自身走近死亡、親炙死亡的體驗為生死作出詮釋,是哲學教授的哲學人生,凝重又輕盈的句號。

陳特教授簡介

生於一九三三年,五十年代受業於錢穆、唐君毅、牟宗三諸位國學大師。六十年代初曾任《中國學生週報》社長。其後赴美取得哲學博士,六九年加入香港中文大學崇基學院哲學及宗教學系。
陳特教授在中大任教逾三十年,深受學生歡迎,尤其是他教授的「哲學概論」,啟迪了一代又一代的中大人。陳特教授亦擔任崇基宿舍舍監近二十年,積極獻身於書院的通識教育及學生活動。

陳特教授在一九九零年患上癌症,徘徊生死十二年,卒於二零零二年十二月廿九日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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與陳特先生對談之一:體驗死亡

按:本文第一篇原刊於《明報》(2004年7月29日,D8),其餘的將在一本紀念陳特教授的特刊中刊登。得周保松先生的同意,上載於此。特此鳴謝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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訪談:周保松、陳日東

執筆:周保松

日期:2002年10月24日

地點:中文大學崇基學院

周保松(以下簡稱周):陳生,今天我們打算討論死亡。我們每個人,總有一天會死。但為何一般人都很避忌這個問題?

陳特(以下簡稱陳):我想一般人覺得死亡離自己很遠。人年輕的時候,總被很多東西佔據,例如戀愛事業等。但當一個人年紀愈來愈大,同輩的人一個個慢慢地走了,死亡便變得很近。

周:死亡常給人很不確定的感覺。它什麼時候要來,我們似乎無從預測。

陳:存在主義最喜歡談不確定感。那也是對的,例如你看報紙,發現一個你認識的正值盛年的朋友,突然間消失了,你一定會很震驚,覺得死亡很近。只是人們平時覺得世界很有規律,一切均可按計劃行事。例如有些行政人員,日記密密麻麻,把一年後的工作也定好了,但卻很少想到,生命其實十分無常。

周:人為什麼會如此恐懼死亡?

陳:最簡單的原因是人的本能,人有求生的本能。當然還有其他原因,例如不捨得現有的東西。人有時並不是怕死,而是怕失去某些東西,例如親人事業等。當然,還有錢和物質享受。一個人掙扎了一生,忽然間一切化為烏有,不是如此容易接受。

周:我覺得,死亡最難令人忍受的,是那種剎那間由存在變為虛無( nothingness )的感覺。我不太能接受,自己突然間從這個世界消失,而這個世界仍然存在。就好像你本來是一場球賽的參與者,卻不由自主的被迫永遠離場,但球賽繼續進行,觀眾依然興高采烈。

陳:這是存在主義,特別是海德格,喜歡談的東西。 Nothingness 的感覺,我有親身感受。十二年前,醫生說我患了癌症。我當時聽到這個消息,以為自己即將要死,真是天昏地暗。那種感受真的像海德格所說,世界好像突然流走了。整個本來很確定的世界,變得完全失控。我當時在崇基運動場上散步,覺得生命所有的凝聚力,一下子都被打散了,生命變得異常空虛。海德格說的 nothingness ,也不是說沒有東西。世界仍然存在,只是你覺得很不實在。那種感覺很不舒服。

周:我未體會過這種感受。但每想起死亡,常令我有種強烈的荒謬感。我本來和世界有種很親密的關係,我活在其中,投入其中,包括我所在乎的人,所為之奮鬥的人生計劃。但當我要走了,世界其實一點也不會變。它還是它。你原本以為自己很重要,以為明天起來,仍然是其中一分子。但剎那間,世界和你便再沒有任何關係。那好像是一種徹底的決裂。人,在此意義上,完全是過客。

陳:對,這種決裂的感覺,令你自己及世界好像全部變得空了。當然,世界仍然存在,花仍是花,草仍是草,但它變得沒有意義。

周:你當時除了覺得很不實在,還有什麼感受?

陳:我當時第一感覺便是這個,其次才想到生命還有什麼責任要負等。當時真的是頭暈,但不是生理上的,而是心理上的。我教了那麼多年哲學,理智上當然知道死亡沒什麼大不了。但一旦發生在自己身上,那種恐懼感,卻不是自己控制得了。但我想這不是偶然的,很多人都會有。

陳日東(以下簡稱東):往後心理的轉變如何?

陳:我轉變過很多次。我覺得每個階段,都值得說出來給你們參考。我是基督徒,雖然我與普通的基督徒不同,但我仍然相信世上有神。所以知道消息後,下一個反應便是問上帝,問為何這樣不公平。如果上帝愛世人,為何要我得這絕症?這是第一階段。

然後我接受了一輪治療。在這十二年中,我醫治過好幾次。但在一年半前,我再度復發。最初以為是胃痛,但痛得冷汗直冒,連止痛藥也無效。在劇痛中,我感覺到異常恐懼。當一個人最痛的時候,真是坐立不安,六神無主。那時我才明白,原來世界上可以依賴的東西,都沒有用。我們常對自己的氣力意志學識聰明等充滿自信,但面對身體的極度折磨,人真是完全無能為力。一個人身體虛弱,心靈也會跟著虛弱,思想理智都起不了作用。

後來有人問我,我說我像大海裡的小船,風平浪靜的時候,我想去哪裡便去哪裡,一切成竹在胸。但暴風雨來時,卻變得完全無能。這感覺其實與死亡也有關係。真的是時候到了,你便要走,什麼東西也阻擋不了。

東:有沒有想過自殺?

陳:雖然醫療過程很痛苦,但我從沒想過自殺,可能我求生意志很強。但真的有無能為力的感覺。這感覺,和我常說的基督教?的一個重要想法很有關係,那便是人其實一無所是,沒什麼值得驕傲。你以為值得驕傲,其實只是因為你好運。用我剛才的例子,因為風平浪靜,你才以為自己很有辦法,可以把握一切。但其實力量聰明才智都經受不起考驗,當壓力大到不能承受時,人便會崩潰。所以基督說人要謙卑,便是這個道理。

周:你最近的復發,和十二年前第一次知道患病的感覺有什麼不同?

陳:很不同。第一次的感覺很表面。那些頭暈、世界流失的說法,其實是面對死亡時的自然反應。但後來的反應便深入許多。我說的無能為力、一無是處,其實也是一種 nothingness 。我們平時總覺得有東西可以試,人才會感到真實。但當沒有東西可試時,人怎得真實?

東:痛苦的時候你會想到什麼?

陳:那時我痛得太厲害,便想辦法分散注意力。我對自己說,不要再想哲學吧,於是想找佛經看,但結果也看不下去。我當時看了林語堂的《蘇東坡傳》,裡面談及許多蘇東坡面對的人生困境,例如他如何被排斥、被流放。我想如果他可以熬過去,我也可以。

周:剛才你說的是第二個階段,下一個階段怎樣?

陳:接下來的階段,是我接受了兩次化療,但最後都失敗了。化療很辛苦,好像有大卡車壓下來的感覺,我當時很希望付出的代價會有收穫,但可惜沒用,因為腫瘤雖然縮小了,但無法根治。而且化療有個弊病,便是之後很難再用藥。那時醫生已用了最好的藥,但沒有效,我真的很失望。我祈禱時便問,天主為何沒有眷顧我。

直到有天大清早,我一個人在校園散步。那天天氣很好,晨曦之下,草木青蔥,花開得燦爛,大地充滿生機。見到和暖的陽光,我突然間領悟,這如斯美好的宇宙,並沒有因為我的病而變。它仍然生機勃勃,教人愉悅。我當時想,如果有上帝的話,他便是宇宙的主宰,他不會因為我一個人而改變宇宙的規律。萬物有生有死,有起有落。因為有生,所以有死;因為有死,所以有生。一如沒有一朵花的凋謝,便沒有另一朵花的盛開。人是宇宙的一部分,宇宙成就了我,我亦成就了宇宙。人的死亡,其實反映了這一規律。我怎可要求宇宙的主宰,因為我一個人,便違背這規律?我為何只站在自己的立場想,而不站在宇宙的立場去想?

一旦想通,我之前的抱怨便不翼而飛。這是一個很美、很舒服的心境。世界始終如一,而我生於其中,順其道而行。我和宇宙,合而為一。因此,我不再同意存在主義將死亡談得那麼孤獨可怕。我開始覺得,死亡沒什麼可怕,因為一個人的死,成就了其他東西的生。如果宇宙只有生,沒有死,它便不可能繼續。這種想法,對我來說,是很大的的轉變,雖然其中的觀念可能在內心埋藏了很久。自此之後,我便通了。但那不是概念上的通,而是真實生命的通。

周:你是否認為,即使你消失了,仍會以另一種形式存在?

陳:不是。我是否繼續存在並不重要。從整體來說,世界只有一個。只有分開你我他,才會有不同的獨立的世界。但如果合起來看,其實是一個整體,無所謂你無所謂我,而是彼此成全。有時是我死成全你生,有時是你死成全我生。在這意義下,你我的生命是分不開的。

周:這不易明白。

陳:這其實是莊子的想法。莊子說「方生方死,方死方生」,只有這樣,宇宙才能不斷的生機勃勃。如果你執著於不要死,不想和世界分開,結果是全部東西都會消失。我們說死亡是分開,只因執著於個人,看不到宇宙是一整體。

周:但在一個強調個人主義的現代社會,這種想法不太能令人接受。對於很多人來說,我是我,他是他,彼此沒什麼關係。

陳:我的說法很不現代。但如果按你所說的方式去想,那是死胡同,人面對死亡時便會真的很寂寞。

周:換個問題,基督徒和非基督徒看死亡會否很不同?

陳:我雖然是基督徒,但對於 afterlife 不是太關心。我對於 afterlife 抱懷疑主義。對於未曾經驗過的,或不可能經驗的,我不太容易相信;尤其要我將自己所有信仰都寄託在那?,我更加做不到。一般基督徒都用 afterlife 去解釋死亡,我卻喜歡用莊子。但我不覺得這違背了上帝的意思,因為我沒有懷疑上帝不是宇宙的主宰。

東:一般人只從負面看死亡,但面對死亡時,它可以給予我們什麼嗎?

陳:最大的收穫,便是幫我們更了解生命。存在主義說得對,人要面對死亡,才懂得面對生存。我們平時體會的生命,都很虛浮,常以為自己很重要。往往面對死亡以後,人才會發覺以往所做的,其實並非十分重要。走過死亡的路,人才明白何謂生。

周:那你覺得生命中最重要的東西是什麼?

陳:人最重要的,是過你想過的生活。你想得到的東西,是你真的想要的,是值得你尊重和享受的。我們常說敬業樂業,好像是一種外在的要求,其實不然。一個人不能敬業樂業,他便不幸福,生命便會空虛。一個人的生命,表現在他所做的事上。你如果不尊重自己的事業,便是不尊重自己。一個人幹什麼行業並不重要,重要的是你要尊重及享受自己所做的。

周:過自己想過的生活,便是活出自我?

陳:對。連自己都沒有,還談什麼?人必須愛惜自己。總要先愛自己,才能愛他人。這不是自私,而是一切的基礎。愛自己不是說要有很好的享受,而是自愛。不自愛的話,那不可能愛人,而只是依賴人。

周:你覺得哲學,可以幫助我們處理這些人生基本問題嗎?

陳:我覺得哲學有助處理這些問題。唐君毅先生曾告訴我,讀哲學並非學究性的,而要和生命有關。所謂愛智慧,首要是解決生命的問題。所以我喜歡的哲學,無論儒釋道、基督教、存在主義等,都和生命有關。有人說存在主義已過時,我不同意。哲學哪有過時不過時?哲學只分有用無用,與潮流無關。讀哲學應該要有體驗,然後讓體驗跟學問一同進步,只著重學究的哲學家沒有用。

周:談了那麼多,我覺得,面對死亡,其實是要學的。

陳:對。面對死亡是一個需要學習的過程。

後記/陳日東

因為保松的關係,我得以見證一位存在主義者如何迎接死亡。

陳特先生多年前教授的知識,我不學無術,大多遺忘了,唯他在一節導修課中,以存在主義大師沙特的名著《牆》,來講解死亡和荒謬,我至今未忘。

在這篇小說裡,主角目睹不同人面對死亡的表現,透視出自己內心的真切感受。現實生活中,當死亡迫在眉睫時,我們又會如何?

陳特先生向我作出最佳示範。縱使他沒有明言,但這示範是一次最好的身教,比任何哲學書對我都重要、都有意義。誠如他在遺作《生死徘徊十二年》中所言,他死前的十二載,是充滿挑戰的困難時期,也是他哲學生命的收成期。經過病魔的百般摧殘,在最後的幾次見面中,我看到的是一個再平常不過的人。他用閒話家常的語氣,跟我們談生死、善惡和愛情,並細說從前,緬懷故人和舊友;言談間,一舉手一投足,都顯露謙謙君子的風範。若不知就裡,從表面種種來看,誰也看不出他身罹絕症,飽受病痛的折磨,而且距死不遠。試問世上有多少人,可以在死亡逼近時,仍保持如此雍容的氣度?

蘇格拉底曾給哲學下了一個定義———死亡的準備。現今頗多哲學門生,長期寄生於象牙塔內,膜拜學術權威,迷信名牌理論,凡事引經據典,以艱澀為高深,以遠離群眾、遠離生活為高尚,早已忘本。陳特先生對此,沒有具體的批評,他只是用含蓄的方法,向我們展示,哲學是怎麼一回事,提醒我們,不要和荒謬的世界同流。

先生在其「哲學概論」的第一課,總會這樣說:「『哲學』的本來意思,是『愛智慧』。」先生自然熱愛智慧。然而,先生並非智者,用「智者」來形容他,是一種冒犯。智與不智,是人間的分類方法,怎適合他?

人生,是一場艱苦的仗。要打好這場仗,不單要做一個不屈的戰士,更要做一個優雅的紳士,像先生一樣。

與陳特先生對談之二:活出生命的價值

周:今天,我們想討論生命的意義。讓我從大家都熟悉的希臘神話西西弗斯( Sisyphus )的故事談起。西西弗斯因為背叛宙斯,死後被罰每天要將一塊沉重的石頭,從平地搬往山頂。幾經艱苦,當石頭就快到達山頂時,卻會不受控制地滾回平地。受盡折磨的西西弗斯萬般無奈,只好重新來過,可是石頭仍然會再滾下來。西西弗斯就這樣一次又一次地推石上山,一次又一次的失敗而回。這個故事,常常被存在主義用來說明生命的荒謬。為什麼荒謬呢?

陳:我覺得這個故事首先告訴我們,生命中有許多事,都不是我們所能控制的。 我們每個人的出生、死亡以至生活中的很多遭遇,都不是我們選擇的結果。我們被拋擲到這個世界,然後被迫面對命運的安排。從這個意義來說,我們每個人或多或少都是西西弗斯。
對於生命的偶然性,我很小已有這樣的感受。記得讀小學的時候,我經常考試考前幾名,升中學時也順利地考取了當地最好的中學。那年我十二歲。有一天,我穿著校服,揹著書包回家,一副志得意滿的樣子。但行過街角,卻見到小學考第一名的同學正在餵豬。原來他家裡太窮,沒有機會再讀中學。我當時彷如被一盆冷水淋下來,剎那明白到,一個人無論多麼出色,也不是想讀書便可以讀的。我能讀上去,只因我比他幸運,生在一個家境好一點的家庭罷了。

那件事對我影響很大,現在想起來仍然很清晰。很多人常常以為,人生很多事都在自己掌握之中,其實不然。以行山為例,在途中你將會見到什麼風景,不是你未開始行時所能預見的。人的很多遭遇,其實都是這樣。我患癌病的經歷,更加深了我的想法。一個人的自然生命,說得悲觀點,完全是命運的奴隸,沒有甚麼值得驕傲,也沒有甚麼值得自責。

周:讓我也談談我的體會。如果西西弗斯是一個沒有自我意識的生物,不懂得問什麼是他生命的意義,那他不斷的推石上山,對他並沒什麼荒謬可言。但西西弗斯不是這樣。他是一個人,他會思想,有自由意識,他一定會問:面對這一重覆又重覆,永遠沒有結果的徒勞的推石,到底生活有何價值?這是西西弗斯的問題。

我認為,西西弗斯可以有兩種方式,說服自己這樣的生活是有意義的。第一,他可以認為,他的推石上山,其實是為了達到一個高遠的目標,例如在山上建立一座神廟。生活的價值,賴於實現一些可見的外在目標。我們的努力,因此不是徒勞的。如果西西弗斯真的這樣想,他一定很快便會失望,因為他的目標永遠無法實現。如果想深一層,即使石頭不再滾下山又如何?他會推完一塊,再推另一塊。神廟建成又如何呢?他會想建另一座。不斷重覆的處境,其實沒有根本的改變。第二種方式,是相信生活的意義只能內求,不能外求。西西弗斯會告訴自己,推石這過程本身便是有價值的,不管最後的結果如何。為什麼呢?因為價值是他自己賦予的。只要他令得自己相信這一切都是自己的自由選擇,令得自己相信自己的選擇很有價值,意義問題便可解決。這種方式好像很輕易,但西西弗斯其實在自欺。他的生命實際上完全不由自主,他只為自己編織了一個虛妄的自由的世界。

我覺得,西西弗斯的問題,多少也是我們每個人的問題──一旦我們意識到,我們的生活某程度上也是推石上山的過程。

陳:我同意你所說,我們每個人或多或少,都是西西弗斯。稍為想想我們的生活,便會發覺很多時候是不由自主的,而且也在不斷的重覆又重覆。

因此,如果要談生命的意義,便必須從人能夠自作主宰那一面談起。這也是為什麼存在主義特別強調人的自由意志。其實不僅存在主義,中國古代儒釋道三家、基督教、印度教等,都希望在不能主宰的生活之中尋求主宰。兩者的不同,在於存在主義強調生活中沒有任何規範和權威,可以限制我們的抉擇,而古代哲人則嘗試提出一些客觀的標準,讓我們看到生活的價值所在。他們雖然觀點各異,但卻都認同不斷追求慾望滿足的生活,談不上是一種自我主宰的生活。

蘇格拉底強調人要追求智慧。但為什麼追逐名利的生活,算不上熱愛智慧呢?因為他覺得這條路錯了,而有另一條路是正確的。耶穌其實也是一樣。耶穌受到撒旦的三個試探,也是榮華富貴、世俗權力等。其實每個人都受到這些試探。耶穌決定不走一般人行的路,而走另一條路,雖然這條路十分艱難,但真正的生命在那裡。他選擇和上帝合一,和宇宙萬物合一。他說人要愛上帝,要愛人如己,因為普通的人都行錯了路。

周:但蘇格拉底及耶穌還是和存在主義有根本的不同。蘇格拉底和耶穌對於什麼是人最後的歸宿,什麼是美好的生活,其實是相信有客觀答案的。人雖然要自作主宰,但不是說凡個人決定的便有價值。存在主義卻根本否認有什麼普遍性的標準,最後一切均由人的選擇決定。

陳:你說得對。存在主義反對有任何普遍性的規範,反對權威主義,而且反得十分徹底,最後只剩下一個光禿禿的,沒有任何標準的自作主宰的個體。我覺得歷史很古怪很有趣。人類最初的歷史,是只有群體,沒有個體的。然後在公元前的幾百年,耶穌、蘇格拉底、孔子、釋伽牟尼等思想家出來,全都強調個體的重要性,要人透過個體的覺悟、良知或理性能力,找到人生的安頓所在。以基督教為例。基督教最初是從反對猶太教的規範主義裡出來的,例如不去聖殿、安息日出來做事,不守各種猶太教的規矩等。耶穌是十分反傳統的。他不聽從權威的規範,背著十字架,願意犧牲一切去選擇自己的道路──雖然這條路窄而難走。我覺得耶穌表現了他對自己的選擇的堅持。但到了中世紀,基督教卻變得教條化、機械化、權威化,人的個體性卻漸漸的消失了。

存在主義其實是經歷過二次大戰後,西方社會對納粹主義及蘇聯的共產主義的一種反省和反抗。它的問題在於強調自作主宰,但卻變得過於極端,最後變成沒有任何規範可言。法國哲學家沙特特別強調選擇,但我想他也知道,選擇不可能是一切,也不應是判斷價值的唯一標準。

周:我覺得存在主義的問題,其實反映了現代社會一個困境。在自由社會,我們給予人的個體性很高的位置,重視人的選擇,但選擇本身並不能解決意義的問題。一個人選擇行什麼路,過怎樣的生活才有價值,似乎不是一句「我喜歡」便足夠。如果是這樣,生活意義的問題,便會變得很主觀,以致無從談起。我的意思是說,在個人自主和價值的客觀普遍性之間,似乎有一重張力。

陳:你的觀察很對。存在主義說,我說它有價值便有價值,因為價值是我賦予的。現代人,包括很多歐美的倫理學家,都說價值是主觀的。這的確是個問題。西方知識論的傳統,最關心的如何找到確定的知識,即確定到不可以否定的知識。但這個要求過於嚴苛,因為即使在自然科學裡,不同學科的知識的確定性便各有不同,社會科學便更不同說了。理由也不難理解,因為自然科學研究的對象是死物,社會科學的對象是人的行為。

但在人生哲學的領域,我們並不需要找一個2+2=4的價值標準。這有點像駕車。駕車師傅通常會教我們一個安全駕駛的標準,但每個人的駕車方式,其實都有少少不同,只要不太離譜,通常都會安全。我的意思是,人的生命可以容許很多空間。孔子在《論語》中的很多教導,都是因人因情況而異;孟子講仁義,最終也要講「權」,即要考慮實際情況。這樣說,並非抹殺價值的客觀性,而是說我們有一套大概的指引,這套指引可以因人而異。這些人生的指引從那裡來呢?根據過往人類的經驗。例如幾千年前柏拉圖說民主不好,但幾千年累積下來的經驗,卻告訴我們民主較不民主好。當然,我們無需抽空的說民主是絕對的好。我覺得人生的價值,社會的規範等,都屬於這一類。

周:回到一個較為根本的問題,為什麼自我主宰這麼重要?在日常生活中,不見得每個人都很珍惜個人自主。

陳:如果一個人的所有事情都並非他所能控制,那生存是為了甚麼呢?有一次,我做手術前,在病房旁邊躺著排隊,沒有人理會我,自己又動彈不得,有點像任人宰割一般。進入手術室,醫生給我打麻醉劑,整個手術的過程,什麼都不由我決定。我當時想,如果我一生都是這樣,無論給我多少榮華富貴,都沒有意思。

周:西西弗斯最大的不幸,是他不可以選擇。而人最大的幸,是在種種限制之中,仍然有選擇的空間。

陳:我想這是人性的要求。人有意識,便一定渴望自由。人最基本的意識,便是希望主宰自己的生命。

周:這點我完全同意。我愈來愈覺得,人意識到自己是一自由的個體,這點十分重要。我們之所以會追問意義的問題,之所以要努力擺脫各種內在外在的宰制,說到底,是因為我們意識到自己是一個自由人。如果我們不在乎自我主宰,很多價值便都變得無關重要。

陳:所以我說人從群體中慢慢發展出個體的意識,是人類歷史的一個大突破,這等於人從動物的世界走進人的世界。

周:上面我們談了自我主宰對人生的重要性。但我想再回到西西弗斯的問題。我剛才提到,西西弗斯可以有另一種方式,來肯定生活的價值,那便是靠完成一些外在的目標來肯定自己。 我覺得,我們大部份人都是這樣。生命就像攀山一樣,攀過一座,再攀另一座,直至老死。所謂的蓋棺論定,便是數一個人攀過多少座山。當然,很少人會覺得自己是西西弗斯,因為我們覺得自己推的石頭不會滾下來。但我有時想,這又如何呢?即使石頭不滾下來,即使越堆越多,最後還不都是付與斷井頹垣?人生如此短暫,且不說那不由已的,即使是由己的,又是何等的微不足道。每念及此,我便有無窮的徒然之感。

陳:這感覺我以前也有,我想讀哲學的人都會有。但你可以這樣想。我雖然很渺小,但始終也是整個宇宙的一分子,而每一分子都有自己的角色。石頭有石頭的角色,水有水的角色,各樣東西合起來,便構成一個美的有規則的宇宙。人和石頭一樣渺小,但人有人的角色。人懂得思想,石頭卻不會。當我回望過去,發覺自己很享受自己的角色,那便夠了。還可以怎樣呢?我成全了整套戲。我的落台成全了其他人的上台。有人上台便要有人落台,如果沒有人落台,大家一起擠在台上演?這也不可能。

周:剛才在討論的開始,你談到那位考第一名的同學的遭遇。一個人的一生,似乎總是在個人努力和外在環境及運氣之間掙扎糾纏。人可以如何面對這種掙扎?

陳:這兩者的張力的確很大,人也總要不斷的掙扎。就此而言,人生是無可奈何的。即使一個人有很好的修為,這種張力也不會消失。人有時必須要承認自己的軟弱及限制,了解到不是所有的壓力,人都可以承受得起。

周:承認自己的限制的下一步是甚麼?

陳:下一步便要放鬆,不要執著,盡量學會寬恕、謙卑。

東:回望過去,你會如何評價自己的一生?

陳:我一生所做的事,主要不外兩樣。第一是教育,第二是做學問。我學問雖不太好,也沒有什麼著作,但自覺一直有進步,也可以從紛雜的困惑中,找到一些見解。教育方面,我已盡力做好我的本份,反應也不算太差,學生也一直和我有不斷的交流。我所做的工作,是我自己尊重和享受的,因為教育本身便有價值,它能令人與人之間有交流,分享彼此的人生體會。我想很多哲學家和我一樣,會認同溝通是文明社會很重要的一環。

我的一生,既能發揮自己的潛能,又享受自己的工作,也得到其他人的認同,所以我很知足,沒有什麼遺憾。

與陳特先生對談之三:論惡、幸福及生命之偶然

周:今天我們想討論人性中「惡」的問題。這個問題,在倫理學中似乎不太受重視,因為中西倫理學都傾向強調人的正面能力,例如人有良知和道德感等,主要關心人的生 命如何能向上提升。但在現實生活中,我們卻發覺,惡真是無處不在。人與人之間,國家與國家之間,都充滿爾虞我詐,以及不同形式的壓迫宰制。人為什麼會這 樣?

陳:這是一個很大的問題。我個人觀察,不同民族都有個頗一致的想法,即認為人的自然天性,基本上 無所謂善惡。例如一個初生嬰兒,你不會用善惡來形容她。有些宗教甚至認為,沒有善惡的狀態,才是最理想的。例如《舊約》中的亞當和夏娃,本來生活在無分善 惡的伊甸園中,偷吃分辨善惡之果後,反為墮落了。由此可見,猶太人認為人能分辨善惡,並非好事。莊子亦是這樣想。他覺得人最高的境界,便是無善無惡的境 界,因此人最好能夠返回太初時代。刻意分善分惡,對莊子來說,反是人的墮落。

周:為什麼這不是一件好事?那不正正彰顯了人異於動物之處?

陳:因為人若能超越是非善惡的二元對立,則人會處於一種和諧狀態。對莊子來說,如果人有一套分辨的系統,不斷將不同的價值和事物區分,便會有你我、真假、好壞的 對立,那自然會出現「這是你的,那是我的」之爭,也就會有「把不屬於你的東西當成你的便是惡」的結論。相反,如果沒有這種分野,世界便沒有鬥爭,人便達到 和諧完美的境界。

周:但這種想法是否過於理想?人作為有自我意識的主體,總會將自己和他人、人類和自然區別開來。

陳:這點我明白。我並非說莊子的想法是對的,我只是說明他為何會這樣想。儒家便不同意莊子,因為如果同意道家的說法,我們根本不需要文化,但人卻不能這樣。而且像你所說,人類能分辨善惡,也不全是由文化造成。

周:我覺得莊子的想法,是面對春秋戰國亂世時一種「往後退」的人生態度。面對亂世,要麼是積極面對它,要麼是逃避它,退回到自然,退回到個人的內心世界。當壓力大到一定程度,自由不可外求時,便只能內尋。儘管如此,對於世人來說,惡始終無從逃避。

陳:這便涉及惡的根源的問題。正如剛才所說,嬰兒本無所謂善惡,但人為何會犯惡呢?這有很多不同說法。一個相當普遍的觀點,是認為人之本性,總會追求慾望的滿 足。佛洛伊德、荀子如是說,孟子亦不否認。但慾望本身無所謂好壞,因為每個人都有慾望。如果說慾望不好,那麼每個人便都不好。

但當慾望的追逐過了限度,便成了惡。當然,「限度」如何定,可以有不同解釋。例如功利主義會說,惡便是一個人的行為,危害社會秩序,傷害到人的整體利益。這是最常見的說法,它主要從外在的社會目標來衡量一個人的行為。

但想深一層,這個說法並不足夠。柏拉圖在《理想國》中有個故事,說一個牧羊人無意中得了個可以令人隱形的金戒指,他因此可以做任何事來滿足自己的慾望,同時卻不用擔心被人發現。假設你是這個人,你會否選擇犯惡呢?──即使你的行為對社會整體利益沒什麼大的損害。

柏拉圖、儒家以至當代哲學家弗洛姆( Eric Fromm )都認為,犯惡的人不僅危害社會整體,還敗壞了他自身。雖然表面上他的慾望得到很大的滿足,但其實卻將他人性美好的一面扭曲了。我常常說,如果 一個人只是關心自己,他並沒有完全實現自己。人除了關心自己,還會關心他人。如果一個人只是不斷滿足自己的慾望,對其他人漠不關心,甚至不擇手段地傷害他 人時,他同時也是在摧殘自己。

周:這是個很根本的問題。對柏拉圖來說,道德生活( Moral life )和幸福生活( Good life )兩者是不可分的。真正幸福的生活,是合乎道德及公正的生活。但現代社會卻將兩者區分開來,什麼是美好的生活,完全由個人決定。至於道德規範,則 往往被視為對追求個人幸福的一種限制,而不是構成幸福的必不可少的元素。

這是兩種完全不同的看生命的方式。你剛才說慾望的過度追求便是惡,但在資本主義社會中,它基本上鼓勵每個人不斷的追求慾望的滿足。它當然也有限制,但這個限制其實很單薄,例如不可傷害他人,不可侵犯他人權利等。所以,對很多現代人來說,幸福便等同於無窮盡的慾望的滿足。

陳:這點我同意。現代社會是個多元社會,每個人的人生目標都可以不同,但這並不表示我們沒有相同的人性。譬如我們說這是一張椅、那亦是一張椅,就是因為兩者有共 同的地方。我們不會因為它們每張各有不同,便說每張都不是「椅子」。所以,我不明白今天為甚麼一談到人,便只能談論人的「個性」,而不談人的「共性」,從 而變成「有個性,沒人性」了。

周:讓我回到性惡的問題。你說慾望過了頭,便產生惡。那麼什麼是善?是否便是令我們的慾望恰而其份?

陳:也可以這樣說,即善便是我們能夠把人性美好的一面表現出來。我們以前讀書時,最強調的是「德、智、體、群、美」這五育,沒有人會否認這些東西不好。為什麼 呢?因為它們展現了人性美好的一面。如果人能夠將它們表現出來,那對個人和社會,都是有益的事。所謂「育」,便是培育--培育這五種潛能,並將妨礙發展這 些潛能的東西消除掉。對我來說,這都是常識。從希臘哲人、孔子到古印度的思想,都是這樣說。但很奇怪,現在負責教育的人,卻都不談這些了。

周:你是否在說,善其實先於惡,因為人本身便有這些潛能,而惡便是阻礙這些潛能的東西?

陳:我們毋須這樣區分先後,因為人性有很多方面。舉例說,人有慾望、情緒、喜歡過群體生活、恐懼死亡、享受追求知識的樂趣等種種面向。我們可以說,如果一個人能滿足他的慾望,亦能表現他的其他潛能,並且保持和諧,那麼這個人就是幸福的。

當然,慾望很多時會和其他價值發生衝突。所以,關鍵是要有適當的調節,並儘量將人性表現出來。我們毋須唱高調,說人要犧牲自己來實踐理想。很多細微的地方, 需要具體分析,但基本原則是可以確定的。我想很多人都會同意,如果一個人有很好的知己朋友,和諧的家庭,擁有知識,享受藝術,為人有道德,基本的物質生活 得到保障(不是每天大魚大肉),那他便是一個幸福的人。誰能否認,這便是幸福的人生呢?

周:我同意你所說。但在實際生活中,每個人都會面對很多限制。知與行之間,往往有很大距離。

陳:這當然。一個人的限制,包括兩方面。一方面是自己內在的慾望。在慾望的引誘下,有些人會犧牲一些很重要的東西,甚至包括自己的親人朋友等;另一方面則是外在 的壓力。譬如有人窮得三餐不繼,還有一家幾口等著要養的時候,如果有人引誘他去打劫,他很可能會做。又試想像一個間諜被敵方要脅他做反間諜,否則便對他不 利,我想一般人也很難抵擋這誘惑。因為沒有人知你賣國、亦沒有人知你忠於國家。換句話說,忠於國家對你沒任何好處,但你不忠卻使你得到很多好處。

每當我在報章雜誌看到這些故事,我便常想,如果我身處其境,又能否拒絕呢?這是個大問題,有時自己連想都不敢想。這些要身歷其境才敢說,否則都是「空口講白 話」。壓力和誘惑的性質,其實一樣。儘管每個人面對的壓力和誘惑不同,但當堅守原則對你個人生命及家人幸福都毫無好處,甚至令你身敗名裂時,人真的很難抗拒。

所以,誘惑是雙方面的。人如果要擺脫誘惑,一方面本人要主動努力脫離這種狀態,另一方面則要有外在客觀條件的配合。但我同意人有很多限制,而當人真的去到極限,便會感到很無力。這種無力感,不僅源於外在的壓力,也源於人內心的軟弱。

周:我覺得人的意志其實很軟弱。一個人不行惡,很多時候只是因為運氣好。

陳:對。也許只是因為我們條件好,才不用為應否打劫銀行而掙扎。所以,每當我設身處地為他人著想,就會原諒很多人。

東:我也這樣想。有時別人認為我做了好事,但我會覺得只是自己未遇到一個令我做壞事的處境。而我們認為某個人是好人,很可能只是因為事情還未去到一個令他做壞事的境地罷了。

陳:所以我有時想,一個人所得到的稱讚,到底在多大程度上,是他所應得的。例如我小時候考試考得不錯,沾沾自喜,後來才發覺只是因為成績比我好的那個同學,家裡太窮,沒錢繼續唸書而已。別人稱讚我,但這是否都是我應得的呢?當然,我的努力有一定影響,但更多的也許是運氣。

周:這牽涉到幾個重要的問題。第一是幸福和運氣之間的關係,第二是道德和運氣之間的關係,第三是社會分配正義和運氣的關係。這三者都是當代道德哲學十分關心的問 題。運氣意味著生命中,有太多的隨意性及難以由個人意志控制的東西。但倫理學追求的,卻往往是必然性和普遍性,因此兩者存在很大張力。

你剛才談到內在及外在的壓力,我認為也不純是個別人的特殊問題,而是和我們的社會環境很有關係。最明顯的例子,便是資本主義不斷製造人的慾望,並鼓勵我們不斷消費。如果真的有柏拉圖所說的「隱形金戒」,我猜度很多人都會用。

陳:你說的是現實情況,但我剛才說的,是人如何才能獲得幸福。現實的人往往不追求幸福,又或誤以為慾望的滿足便是幸福。弗洛姆便認為這是現代人最大的問題,例如 那些愈有權力、愈富有、愈有名聲的人,往往反而愈多恐懼、愈空虛、感情愈脆弱。我們整個社會現在行的路,和人應該走的大方向其實背道而馳。

周:你認為有出路嗎?

陳:要改變大勢很難。有人曾想過用社會主義來改變這大方向,但現在卻只剩下資本主義一枝獨秀。但社會主義失勢,並不表示資本主義便是對的。

東:但如果現代人在無止境地追求慾望時,根本不覺得恐懼,我們又憑甚麼指責這些人在犯惡?

陳:世事並不是你以為是甚麼,便是甚麼。人很多時候會自欺欺人。你看看現在的社會,有多少人正在飽受精神壓力和內心恐懼的折磨?如果追求慾望的滿足,便會使人變得更快樂,變得不會空虛,那麼人根本就不用追求「德、智、體、群、美」了。

周:所以你始終認為,幸福的生活是有標準可言的?

陳:對,最少這是我自己的體驗。例如我初患癌病時,仍有很多「得失心」,因為放不下得失,所以便不開心。但當我經過大病後,便超越了這個心,心境變得很舒坦,不再 患得患失。當然,我不是說,凡事皆絕對,人人必須一樣。畢竟每個人的個性都不同,關鍵是如何將情緒、感情、興趣等結合在一起。

我覺得恰如其份很重要。人應當向著目標奮鬥,但當你盡了本份後,結果如何也可心安理得。就如林則徐的女婿所說的「還於天地」,即將結果的部分,留給天地決定。這也是還於上帝的意思。我覺得這樣的人生觀挺好,一方面進取,另一方面又能放下。

東:但這又不是完全放下,因為你尚要盡自己的本份。但深入些想,這對某些人來說,其實挺困難的。因為當盡了力的那一刻,你心裡一定希望自己能夠成功,否則你不會 有那麼大的動力。但當有你這種想法時,人對於自己的追求,又會多了一分懷疑。要一方面執著,另一方面又能放下,真是談何容易。

陳:我同意這種境界很難達到。我們做一件事,總希望它能成功,而失敗後自然會傷心,甚至遷怒於人。所以,這是修養的問題。

周:讓我再回到惡的問題。其實討論惡,除了對自己外,一般也指對其他人作出傷害,這便牽涉到個人與社群的問題。所以,一個人的幸福,除了個人層面,也牽涉到我們與所屬社群之間的關係。

陳:這當然重要。人對自己有責任,也對其他人有責任。古人喜歡從兩方面一起說,即個人幸福和道德責任兩者不可分。我雖然是我,但也是社群的成員,所以對社群亦有 責任。我甚至覺得,我與社會的關係,其實是「我」與「我」的關係。為甚麼呢?因為人性之中有合群的特性,所以當我與社群有個合理的關係,則我與我的人性便 有個合理的關係。柏拉圖、康德以至孔子都提到這方面。例如儒家說「修身、齊家、治國、平天下」,修身是要通過「齊家、治國、平天下」來實現的,而不是彼此 獨立,各不關涉。

現代人卻喜歡將兩者分開。這樣一來,道德便成了一種限制,一重壓力,外在地限制你個人幸福的追求。這等於說,本來我是不願意遵從什麼規範的,但因為社會訂下了一些規則,我才迫不得已地服從。

如你上面所說,這是個根本的轉變。如果道德是人性美好的表現,那人應該很開心才是。儒家說「好德如好色」,便是說愛道德,就好像喜歡「靚女」一樣;「惡惡如 惡臭」,便是說討厭惡行,就好像討厭臭味一樣。一個人如果能夠這樣,便會處於一種和諧狀態,道德心和慾望之間合二為一,也就會以行善為樂。

周:回顧你的一生,有沒有哪個時刻,自己是十分軟弱,經不起誘惑的?

陳:我真的很幸運,從未遇過什麼大的誘惑。我小時候的生活曾經很困苦,但沒有甚麼誘惑大到令我犯「罪」的地步。

周:或者這與個人性格有關。

陳:這個也是。我的父母對我教育比較嚴厲,所以每當做錯事,我都會有罪咎感。小時候犯了小小錯,便會羞愧得想找個洞爬進去。但我必須承認,那也是因為沒有甚麼大的壓力迫我鋌而走險。

周:這又回到今天討論的主題,即惡、幸福與生命中無從控制的運氣這三者之間的關係的問題。

陳:確實如此。

與陳特先生對談之四:師友雜憶

周:我們今日想說的是師友雜憶,為何要談這個問題呢?因為人生裡會遇到甚麼人,是朋友好、或老師也好,他們的出現或會改變我們的一生,這不是註定的,也不是一種選擇,所以我想從你的個人經驗裡去探討師生交往、朋友交往有甚麼問題。

陳:我覺得人不是先有一個人,才有一個人的性格、個性和思想,然後才與其他人發生關係,我從不會這樣想。我想人之所以為人,都是由關係中建立出來的。這種關係是 很複雜的,就如剛才所述,這種關係是無法控制的。另一方面,每個人自己也在扮演一種重要的角色,就如很多人也碰過唐先生,他們對唐卻沒有任何感受。 我記得我在珠海時第一次碰到唐先生,珠海的學生上唐先生的課一無所得,因為有些人聽不懂他的四川話,有些人則對哲學沒有興趣,有些人對唐先生的作風不認 同,因為唐先生有時侯會有一些笑話,但一些香港人卻不甚喜歡,認為他是「傻傻地」。唐先生有很多的笑話,如一次他用自己的手巾仔抹黑板,情急之下又用它來 抹自己的臉,看到這些東西讓我感到原來做學問的人會是這樣的,因為他們的專注使我很感動。但在其他人的眼中就會認為這種人怎可以當起教授來?那個 interaction是完全雙方面的。所以我想最重要的是對這要有一種嚮往,而這跟對方是否有慧根並無關係。因為有些人只是馬馬虎虎,但有些人則對此有 一定的要求。

我是從大陸出來的,當時我覺得很徬徨。但有些人就不會這樣,因為他們覺得香港很好,有很多好處,如 : 地方比廣州整潔,甚麼東西都可在香港找到。無論是政治或經濟方面,香港相比當時在國民黨統治下的廣州要好得多。我是在1949年來到香港的,當時我在廣州 讀中學,父親說要到香港去,縱然我不想到香港,加上我亦不明白為何要到這裡,但還是跟父親來到香港。我在49年來到香港後曾經休學,後來我再讀書,期後在 珠海修業 ,二年級時才遇上唐先生。所以我覺得這個不完全是運氣,是兩方面的。

從唐先生的角度看,他很希望有學生是真的能夠與他溝通。他其實也很寂寞的,他作為一個老師,看見每個學生都傻戇戇的,全都會坐在後排,只有我坐在第一行。落堂後我曾聽見有學生說這個先生的衣領都黑了,連洗衣服的 錢也沒有。我看見這類的事情,令我想到欠缺溝通不只是師友之間會發生的。因為人與人之間的關係很複雜,父子之間要有良好的溝通,朋友之間都要有良好的溝 通。

就如牟先生所說的三代,一是爸爸、媽媽、叔伯、老師;二是同事、朋友;三是學生、兒女。如果三代的溝通都好,那是很幸福的。因為每一 代給予的刺激都不同,學生給予老師的刺激不同,朋友給予的刺激又會不同,都是無可代替的。而師友的關係與父子的關係很不同,父子的關係是建立在先天的感情 上,師友的關係則建立在學問和追求真理上。因此,如果師友間的溝通沒有追求學問的真誠,那師友就等於不存在,是沒有意義的。

牟先生說他可 以接待學生到家裡住。他有兩個台灣學生,畢業後沒有地方住,就請他們到他家裡。牟先生認為師友之間的關係可以發展成這樣,因為他們都是追求真理學問的人, 其他的考慮都是其次。但這情況在香港卻是不會發生的。雖然牟先生希望這樣做,但卻是不行的。因為牟先生覺得台灣剛巧有著一種文化,正好與他的想法相若。唐先 生 與牟先生曾辦過人民學會,與一班學生有定期的聚會,談談學問、人生真理和體會,都是很快樂的。牟先生則多數作開場白,其他人就回應、發問和發表意見。牟先 生很喜歡引用一個故事以警告那些大學生。他說有一次聚會,有一位大學生遲到。別人問他遲到的原因,他說因他有更重要的事要做。另一個同學便問他有甚麼事 情比求學問更重要?由此可見,學生有著不同的要求。而在學問面前,不應有其他事情可以超越它。所以我想,真正的師友關係是要有學問的追求,對學問有共同的尊 重和嚮往,然後大家要有一個互相的鼓勵,大家一起進步,讓彼此培養到一個真理的相明。若建立不到,師友的關係就不能成立。

周:你可否說說你跟唐先生、錢先生及牟先生三人的關係?

陳:我很尊重錢先生,他口才很好。雖然有人說他講的話很難明白,但是凡是聽得懂他的話的人都很欣賞他。他講話時是有節奏的,不慌不忙,很有結構。有趣的是他講話速度 雖然是慢,但卻不會令人覺得他在拖長說話,反之卻能打動你的心靈。他的文章也是一流的,尤其是文言文。他又寫得一手好字,是一個典型和傳 統的讀書人典範。

周:你當時讀新亞前已到那裡聽課?

陳:我在珠海時已經到新亞聽課。錢先生的課我全都聽,我也聽唐先生的課。那時,才發現原來新亞有很多東西值得聽,所以我就到那裡聽課了。

周:當時新亞有多少人?

陳:那時新亞只有很少人,我想只有幾百人。所以那裡的人,我每一個都認識。他們亦認識我,還把我當作是新亞人。

周:當時的氣氛是怎樣的?

陳:新亞的氣氛很好,因為當時錢、唐、牟先生都在,他們就有一種傳播的精神想一直傳下去。第一,有一種高尚的精神,覺得國家很危險,當時的中國文化亦受到挑戰。 所以那時候會有一種心情,就是對文化有一種投入。因此,新亞當時不單是一所學校,亦是一個團體。作為一個團體,師生之間懷著救亡 的心情去辦學,由錢先生帶領著。在這種心情下,即使最頑皮的學生,都不會生事。當時亦有不少學生為了上課由調景嶺行步到深水步的桂林街,而我也曾試過一 次。因 為當時交通不如現在方便,所以我們要走上半天才能到那裡上課。這樣來回之下便花了一整天的時間。當時也有不少人是這樣的,因此不能不佩服他們。後來新亞辦 了一些 part time 的學校,它不聘用工人,讓部份學生可以替學校做一些雜務,並在那裡留宿。相比於崇基的學生,新亞的同學會覺得他們是貴族,是另一類人。

周:那你當時有想過入崇基嗎?

陳:沒有,崇基那麼貴族,我沒有興趣。我當時在廣州也可以入嶺南,但我也沒有去,因為我覺得嶺南都是貴族學校。我們在新亞睡的是「碌架床」,嶺南睡有蚊帳的單人鐵床,在那時侯這種生活是很富貴,不是我們過的。

周:你跟錢穆先生多交往嗎?

陳:錢先生其實蠻喜歡我的。我記得我寫了一篇論文交給他,他批改後交給我時,就當著很多同學面前讚賞我,使我滿臉通紅。錢先生說比我們大十多年的第一屆學生,包括 孫國楝等人,多數都曾讀過大學的,故有一定的基礎,所以對他們的文章比較放心。而我們這班第二屆的同學,因為我們年紀少,所以他本來對我們也有些擔 心,想不到我們的文章比第一屆同還要好。後來,當我寫碩士論文時,本應由唐先生指導,但就在那年唐先生要到美國去講課。我便問錢先生我該怎麼辦? 錢先生便對我說不如由他來指導我,於是我在他的指導下完成我那關於中國哲學的論文。不過其實我一直也有跟著唐先生,亦有把論文給唐先生看,他亦有給我意見,但 名義上亦是由錢先生指導。

周:那麼錢先生對你的影響有多重要 ?

陳:錢先生對我的影響主要是哲學上。他很聰明,能有獨特的體會。他的勤奮及對學問的尊重,是很令人佩服的。

錢先生、唐先生和牟先生三人都有一些有趣事。錢先生在每次上堂時都說「打鐘」,其實是按鐘來的,因為他在北京時每次上堂時都要打鐘,所以他也說打鐘。唐先生每次下課時都會用四川話說「吹號」,因為他在中央大學 時每次下課都會吹號。所以我覺得這兩位先生很有趣。唐先生的故事很多。他的太太告訴我說冬天時唐先生不會每天洗澡,只會用一盤水洗面洗腳,然後換上新襪 子。但有一次唐先生卻把舊襪穿上,把放在旁邊的新襪丟走,他就是有這樣多的笑話。有一次我親眼目睹的就是我們跟唐先生談哲學。傾談之間,他想把火柴燃著,但他把手指都弄到黃了還是不能燃著它。

我談這些趣事是想說,當他們一說到學問,便甚麼都忘記了。我們的師生關係就是這樣,全都是很嚴肅的。

我接觸唐先生就是有一種如在春風的感受,很溫暖。唐先生從來都不會說別人的壞話。他有一個很特別的地方,就是每當他聽到別人批評一個人,他總會想到被批評 者的一些好處,因唐先生覺得人總是會有他的長處。我跟唐先生還未到無話不談的地步,因為他真的很像一個長者、老師,我面對他時自自然然便會恭恭敬敬的。 我對著錢先生就更加恭敬,面對錢先生時我不敢像現在這樣「翹腳」,因為他很重視傳統禮儀,我跟他也不能夠無所不談。

牟先生則很嚴厲,我常常看見 他罵學生,罵他們讀書讀得不好,沒有禮貌等。慶幸我跟他交往多年也沒有被他責罵過。他不單只責罵學生,就是跟他是同輩的也會被他責罵。就像編《人生 雜誌》的黃道是我們的前輩,他也依舊在我們跟前罵他。他是一個很率性的人,從道義上去看事情。他認為作為一個人看見有不對的事情便一定 要說出來,認為師友相交不應有所隱瞞。

我跟牟先生可以無所不談,但跟唐先生則不可以無所不談,有所顧忌,是因為我覺得他為人很敦厚,有些 生命裡的黑暗面我都不敢跟他直說。但牟先生呢,牟先生會主動說一些 人生的黑暗面。牟先生曾承認只要有一個女人能使他眼前一亮的,你要他跪下來他也願意。我覺得他可跟學生這樣說,很厲害。有一次我問牟先生一個問題,我 說宋明理學家說要『去人慾,存天理』。去人慾就是要把它們都排除,以果存天理。人慾有那麼多,要統統去除是多麼困難。在我十五歲的時侯,我嘗試「去人 慾」,但我發現這樣做壓力更大,愈是想把它排除便愈是想去做,多辛苦。牟先生就給我一個很精彩的答案,令我一生都記得。他說去人慾就如釣大魚一樣,不可以 一味去扯,要不是船會翻,人也沒命。大魚是不可以扯的,要放線。錢先生和唐先生絕對不會說這些話題。他們跟牟先生是很不同的人。唐先生是一個儒學的人,他 後來拿一本書的手稿給我看,剛好與我剛才所問的問題有關。他說人的自然生命是不可以永遠放線的,否則人就會感到疲倦。我覺得這是有道理的。因為若不放 他,他便會有很大的抑壓,要適度地放他,放下鬆下,然後使他感到疲倦就把他扯上來。我從來沒有想過講道學和儒學的人會有這樣的言論。

周:這幾個老師的講課有甚麼不同?

陳:牟先生講課很清楚,有一個概念的教法。唐先生講課很投入,並會「滾書」,令人感到頭暈眼花,因為他知道的事很很多,很豐富,所以上唐先生的課最好要 有一些基礎,要不然就會感到很辛苦。牟先生的口才很好,但跟錢先生的不同。錢先生是能夠打動人心的,牟先生的理論就很清楚。

周:其實你剛才都提及唐先生對你的思想和路向影響很大。

陳:我覺得我人生的道路也有些時候是朦朦朧朧的。但唐先生是堅定的,他解說為何人要有理想,不可走一般人的道路。透過唐先生的解說,令 我確定一些值得我去追求的東西,甚至可以犧牲其他東西去追求。其實透過跟他談話,聽他的課,看他的書藉都可發現他在傳遞著這個訊息。就如《人生的體驗》這 本書便是在說這東西,他每一本書都是在說這訊息,除非你是完全不接受,要不然也會慢慢被感染到。

周:你對人生的體會其實是從哪裡來的? 是唐先生本身的經歷令你有所反省還是其他?

陳:唐先生的父親是一個知識份子,媽媽是一個中學教師,可說是家學淵源。他的父親喜歡中國哲學,但唐先生開始時卻喜歡西方哲學。到後來 才逐漸發覺他的父親也有點道理。他說雖然中國哲學不是很清楚,但裡面卻有很多智慧,所以他在中學時已有這種基礎。他先到北大讀大學,但他不喜歡北大的氣氛,於是他轉到南京讀中央大學。《人生 的體驗》這本書是他三十歲時寫的,他說這本書不是寫給別人看,而是他寫給自己的筆記,用以鼓勵自己。他覺得自己那些掙扎忽然間都已被丟棄,有一些新的靈 感,他怕自己會忘記,所以把它都寫下來。他想自己將來或會面對一些引誘,他便可以拿這筆記來看,提醒自己。

後來他把它拿給朋友看,朋友便問他為何不拿它去 出版。然後真的才把它出版。雖然這本書是一本很小的書,但他卻常常拿它來講課。我記得他他55歲退休時,他仍在講這本書。可見,這本書對他人生的影響很大。

周:唐先生有沒有跟你說過他是否也有一些師長對他的人生影響很多,或是使他有一些體驗?

陳:唐先生所說的師長主要有兩位,一是梁漱溟,一是洪十力。但我覺得唐先生認為梁的思路不夠。對於洪十力,牟先生對他十分欣賞,所以你可見牟先生的思路比較接近 洪十力。但唐先生跟他們的思路不同,他是從體驗入手,包括講宋明理學。他的方法跟牟先生完全不同。牟先生是一種概念的建構。因此唐先生從老師所得的不多,完全是靠他自己的。

周:看唐先生的文章,我覺得他是一個很感性的人,他懂得將情感融入到文章裡。

陳:有一次他在尼姑奄睡覺,雖然他不是佛教徙,但他對佛教和宗教都十分欣賞。那天晚上他整晚都聽見木魚聲及尼姑在唸經,他很感動,哭了整個晚上。他是很感性的人,他雖然未能做到超脫忘我的精神,但他也聽得懂一點,於是他哭了一個晚上,他的性格與牟先生很不同。

東:除左以三位之外,你回頭再看看你的人生,會否也有其他老師或朋友都對你有很大的影響?

陳:我在《中國學生週報》時有一些朋友,大家都是剛剛大學畢業,從珠海畢業,便入了《中國學生週報》,相隔一年後才入新亞研究所。《中國學生週報》的氣氛跟新亞 有點相似,因為那裡也有些新亞人,大家都覺得應該為國家、為文化做一些事情,所以我們還辦了通訊研究所。我們那時除了辦報紙,還在一些中學招攬通訊員跟我 們通訊,把他們學校發生的事情告知我們。同時我們亦有辦一些活動讓通訊員自由參加,如學術組、音樂組、歌詠組等。我們培養了不少人才,如後來到荷里活拍戲 的導演吳宇森,唱歌的江永祖等。我們請一些專家來教他們,而我自己就帶學術小組。

當我初初當編輯時,總部就在新蒲光,後來我在新亞研究所畢業後當了一陣子助理研究員,然後就再到學生週報做社長。我做社長時是由陸離做編輯的,那時侯總部已搬到彌敦道與亞皆老皆交界一座 樓宇的5樓,後來再搬到廣華醫院旁邊,華仁書院對面。後來我曾離開,然後再回去做社長,那裡的人已經不同從前。我們其實是分成兩群人,一群是我的同輩,他們或 許大我一至兩年,另一群就是年紀比我小的。那時侯我們有著共同的理想,就是要辦好報紙、做好那些通訊員小組,播下種子,這些活動其實影響很大。你知道後來 七十年代攪學生運動的都是這群人,所以不要看不起《中國學生週報》。小思都說她的成長也是靠著《中國學生週報》,她是十分忠心於這週報的。因此我想對我影響最大的一個是 唐先生,另一個是《中國學生週報》。

我在新亞書院有一班老師和同學。在《中國學生週報》有我的同事和朋友,我們住在那裡,一起吃飯,互相批評,我覺得這是不容易的。我回想起來,覺得那個歲月對我的影響很大,對我的生活有很大激勵。無論在讀書上、人品上,同事和朋友們的批評 真的一點也不留情,有時侯使我感到滿瞼通紅,但是那段歲月的感覺真的很好,不是現在可以輕易再尋回的。

話說回來,其實在我十多歲的時侯, 我也曾在教堂有一段歲月,令我很懷念。那時侯我剛剛從大陸出來,沒有唐先生,也沒有很多朋友。有一次我就無緣無故走進教堂去聽牧師講道。牧師對我說那 個星期六有一個青年團拜,說我也可以參加一下。我說也好呀,因為那時侯我覺得很悶。那群參加團契的年青人,都是有一個理想。他們會覺得天國是很乾淨的,是與塵世間不同。這群人都是十多歲,一起讀讀聖經呀,辦辦活動呀,因此 大家都建立了一份友誼。這份友誼不是建立於飲飲食食上,而是互相鼓勵的。那時候因為一個人很寂寞,所以我們會有一些群體活動。這些活動對我的將來也是有一 些影響的。因為我曾當過團契的團長,我要負責策劃一些活動,使我也學會了一些東西。我來到香港後參加過數個團體,它們對我都是蠻有影響的,跟香港一般的團 體很不同,全都不是只求飲飲食食的。

周:我覺得朋友呢其實很多時侯都是物以類聚的。

陳:我想這是自己去追求的,很多時侯覺得那團體是適合我的,我便會留下;不適合我的,我便會離開。

周:我覺得很有趣的是,有時侯朋友相處好像是有很多偶然因素,但當大家相處後便會發現,若大家是同一類人便會對一些人生問題的看法都會很接近,所以這不完全是偶然的,而我們也會很自然地去找同一類人傾談這些問題。若大家是不投機的,就很自然會離開。

陳:我是會很絕情的,很多人也這樣說我。話不投機就會離開,一句也不會回答。

東:其實你對朋友也很有要求,我想你也是蠻幸福的,因為你可以遇上《中國學生週報》那群人,實在是不易的。就如保松剛才所述,如能夠「物以類聚」固然好,但若不能這樣,那你又會如何呢?

陳:所以我有一段時間找不到這樣的人,感到很寂寞,每天都走到學生書店看書。那時候沒有圖書館,我就走到學生書店看小說、讀歷史書,我把書店很多書都看 。我就是在那裡看畢聞一多全集。那時侯若感到疲累,我就會靠近櫃面休息。我曾試過到一些書店看書,老闆就對我說:「細佬,你若喜歡便要把它買下來。」 後來我就知道那些書店可以入,那些不可以。法國革命史我也是在書店看完。那時真的沒有朋友,每次看完書都很累,然後?慢慢地走回家。

東:你當時看書真的很忘我,要不然都不會站到這麼累才回家。

陳:那是候真的有點如飢如渴,想知道很多不同的東西,想在那?得到些甚麼似的。後來就入了教會,跟那些青年人一起,開始覺得有點生氣。然後我就到了新亞。珠海那些同學則完全不行,我跟那些同學都沒有聯絡。

東:陳先生,那你當時是怎樣入《中國學生週報》的?

陳:那時我剛才珠海畢業。我在擔心畢業就是失業了。我待在家裡,忽然有人來找我,說想我跟他們合作當編輯。我雖嚇了一驚,但也答應了他們,因為我也想找一 份工作,我覺得編輯這工作其實挺適合我的。而且,我從前也有曾替教會當編輯工作,所以對此也很有興趣。然後我又問他為何要找我,他就說是我珠海的系主任推薦我的,所以我說我這一生人的運氣真是好。

東:那他是怎樣接觸你的?

陳:我想他是要四出尋覓人選,到不同的書校去找。

周:從你多年的教學經驗來看,你覺得理想的師生關係應該是怎樣 ?你有甚麼心得或者感受 ?

陳:我覺得可以有兩方面。一方面師生關係是離不開追求學問和真理的,他們都要彼此圍繞著學問和真理,建立一個方向,共同去追求。另一方面我覺得學問有客觀性,意 思是說不一定是我喜歡的或相信的才是真理,在這方面我是蠻欣賞西方的。我在美國留學讀書,學到一樣東西。我們不應只是單向教學,而應該是雙向的。每個人尋求真理的路都不同,而且每個人尋求到的真理也可能不同。不能說只有一個方式去尋求真理,也不能說某一個人尋求的真 理就是唯一的真理。所以我們應有一個客觀精神,意思是我們要通個某一個客觀的方式讓一個人 (包括老師和學生等 )自己去搜尋。那當然可以溝通,但不是說溝通後一定要有一個定案,這是不需要的,也是不好的。因這會扼殺了一些真理,也扼殺了人對學問的追求。我覺得有很 多大師的學生不能走出來,很多時就是被那大師擋著。

我曾經寫過一封信給牟先生,令他感到有點不快。我說我到美國之後,看不到像他和唐先生 這類大師,我只看到一些很有學問的學者,但他們都不是大師。我覺得他們有一個長處,就是他們都很尊重每一個學生,每一個學生都可以暢所欲言,說出自己的意 見,可以在堂上反對、駁斥老師。無論怎樣荒謬也好,老師也會聽,而他們亦有責任回答。曾經有這樣一個故事,有一個學生用甲老師跟他說的話,走到乙老師跟前 駁斥他。然後在下一課就用那個乙老師的話再駁斥甲老師。美國的學生就是這樣學到很多東西,因為他們的老師不會因此而憤怒,反而覺得自己是有責任去解答學生 的問題,故學生從中便能因分析那一個老師的意見較好而學到更多。牟先生回信給我是說他有點不開心,而他的說法也非無道理。他覺得他們教書的方式跟美國不 同,因那時候國家處於生死存亡,他們教書不是坐在梳化椅上風花雪月,他們說的是生命和學問,所以要著緊一點,做法也有些不同。

周:我有這一種感覺,我覺得老一輩的教授會覺得他們的生命和學問是分不開的,他們所做的不只是傳授一些外在的知識給你,而是希望老師和學生能在生命與生命之間互相有一點影響。如果不能夠有這樣的溝通,他們就會覺得與學生不能夠同道。

陳:我覺得其實不用這樣的,那個「道」其實可以放鬆一點,不要把它鎖住在自己的期望當中,我覺得唐先生的道是寬鬆一點。唐先生常常說其實各門各派都有一個門,我 們都可以透過彼此的門通往別人的派別。但我不知道在他那一輩又是否可以這樣,因為他們的使命感太強,常常都是要為國家救亡,這樣做有時侯確會窒息了一些正 常的想法。所以我想每個人都可有自己的路,別人跟自己有少許不同是沒相干的,只要不是南轅北轍便可。就如一個研究柏拉圖,一個研究亞里士多德其實也無所謂 的。

周:牟先生對知識的理解可能十分堅持,認為真理只有一個,他會堅持只有一元學說的說法。

陳:我覺得即使你相信「一元」而不是「多元」,但都不可以說只有你那個「一元」,因為「一元」的產生其實是很多人努力的成果。故不可以說你已得到「一元」就已是得到所有真理。

周:所以一些有系統、覺得自己已得到真理的人,他們都會覺得自己能看到真理,別人照理也應看得見。若那些人還是未看見,他們便很希望去指引這些人。這就存在著一些危險。

陳:這樣的味道牟先生最多,所以新亞研究院的人全都是跟隨他說的,我對那些人說:「你這樣是不行的,整篇文章都只是在複述牟先生的看法,我不能讓你通過(考試)的。」我認為他們根本沒有學到甚麼,他根本不明白自己在研究甚麼。

周:我回來教書都遇到類似的情況,很難能找到一個平衡點。我希望除了平日上堂教書外,下課後也能與學生有一點生活的交流,不希望只是枯燥地講書,渴望能與學生有多一點生活的聯繫。

陳:我通常講課的時侯都會盡量客觀一點。假如有一些學生願意進一步跟我討論,我會願意將我的想法、感受告訴他們。但我很少談及自己的事,除非有 些學生真的問到很深入的問題,我才會告訴他們。我覺得學問和自己的事分開一點會好些。因為有時候即使你說很多心底裡的東西,他們亦未必明白。 所以我在美國回來之後想把小組討論帶給中大,但卻沒有太多人會這樣做,很多學系也沒有做。我不敢說我是中大的第一個,但哲學系肯定是第一個有小組討論的學 )。

東:你在美國時有沒有一些特別的書友?

陳:美國的書友就特別多,他們真的有一種學問上的修為,當然也可以有感情的,兩個人結交久了,慢慢會有了感情,這感情也是一種學問,但當然不是剛才所述那些道義上 的、對真理追求的學問。他們是可以跟其他人交朋友的。我作為中國人,我覺得中國人是世界上一個最狡猾的民族,我們說話時可以深藏一些意思,比較有機 心。而美國人則沒有甚麼機心,除非他對你有種族歧視。但若他真的歧視你,他也不會跟你交往。他們不懂狡猾,所以他們其實是很天真的。我覺得加拿大人 也是這樣,那裡的種族很多,沒有甚麼歧視,都是很天真的。

周:我覺得估量別人是否有機心很複雜。就如現在我跟別人一起工作,很多時候也只是想為他們好,但卻不知道對方怎樣想,會存有很多懷疑。

陳:中國人疑心很重,你明明待他好,他又會懷疑你是否另有企圖;尤其在當「和事佬」時,又會被人認為你兩方都幫,很有難度,很古怪。所以在中國社會裡,常常都要 花很多時間在人事上。中國人有很多壞習慣,從滿清開始便已養成了那種勾心鬥角、你猜我疑的習慣,很麻煩。香港人在這方面比較好一點。

東:但現在都已經有點改變,香港人也學了不少這樣的陋習。

陳:如果制度化,當然會是好的,一切都依從制度。但制度會慢慢在各方面都少一點,也會造成問題。

東:我想制度是其一,文化也是十分重要的,要不然那制度其實也可以被人作不同的詮釋。

陳:所以二十三條是沒有理由一定要在這時候推出。葉劉淑儀到我們中大來被大力攻擊,其實也沒有辦法,因為她是代罪羔羊。雖然是很慘,但也唯有繼續堅持下去,因為她背後的人一定要她繼續下去。縱然她不相信,也不可停下來。

 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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